【黃瑽寧醫師專欄 】
我對醫病關係的發想
最近看了一本書,書名叫做「過得還不錯的一年」,裡面講述著作者如何藉由工作提案的方法,計畫並執行快樂的日子。
作者所列的快樂提案第一項,是「好好做自己」,聽起來似乎頗有道理。然而仔細想想,有時候鼓勵別人「做自己」去醞釀快樂,並不見得是值得鼓勵的好事。
我們所生活的世界,是一個互相聯繫與牽制的社會;要拿捏好「做自己」的分寸,同時不去傷害所相關的人事物,常常是相互矛盾而難以兩全的,除非你住在杳無人煙的荒郊野外。
學生時代曾經有個朋友,外型高大英挺,講起話來幽默風趣,在學校裡算是一號風雲人物。當時有個女生很喜歡他,可惜帥哥已經心有別屬,所以兩個人一直維持好朋友的關係,並沒有什麼特殊曖昧的肢體互動。我私底下詢問過帥哥,他心裡非常清楚這女孩並不是他的菜,這個關係現在不會改變,以後大概也不會。
因為自覺心裡坦蕩蕩,他完全不避諱地把這位女孩當做「紅粉知己」;心情不好就找她散散心看電影,苦悶時三更半夜就打電話找她訴苦。同一個教會的輔導對此很有意見,曾經向男主角誠懇的勸告,既然只是普通朋友,就不應該和單身女孩走這麼近。但帥哥依然故我,毫不理會。
「一個人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好,何必在乎別人眼光呢?我既沒有欺騙她,更沒有佔她便宜,何來罪有?好好做自己吧!」他直接了當的反駁。
就這樣好朋友了多年,這女孩一直傻傻的等待,直到男孩跟原來的女朋友分手,才鼓起勇氣向他表白。接下來就在男主角驚訝的,「我以為你早就知道不可能」的表情中,領了一張好人卡。
她當場崩潰的痛哭。
最近我身邊有一位醫生,將病人收入院兩天之後,又馬上囑咐病人出院,被家屬兇了一頓。媽媽認為,如果孩子病況這麼輕微,當初就不需要住院;住兩天就出院,若不是判斷錯誤,那麼就是意圖想歛財。
那是我同事第一次遭到這樣的指控,不僅重重的傷了他的心,甚至有了不如歸去的念頭。幸好有許多朋友的支持,鼓勵他「別在意」,「自己對得起良心就好」,「做你最棒的自己」,讓他倍感溫暖,也收拾了心情,重新站起來繼續奮鬥。
然而這件事給了我自己一個難解的迷思:當醫生,真的可以只要「做自己,對得起良心」就好嗎?這是一個很有挑戰性的問題,不知道為什麼,我想起過去那位高大英挺的朋友。
人與人之間的互動,其實是維繫於一種「彼此的期待」,親子關係是如此,男女關係是如此,醫病關係當然也是如此。故事中的女孩雖然知道男孩暫時不屬於他,但是在這種紅粉知己的關係中,她依然存有某種程度的期待,期待有一天這男孩會情落芳心。這麼長一段時間的等待,換來一場空,這個落差實在太大了,叫人不崩潰也難。
很多人會把醫生與其他服務業拿來做比較,雖然醫生強烈地反對自己被歸類在服務業,但對於一般民眾而言,這似乎已經是一種共識了。其他服務業所提供的期待,常常落差不大,比如說餐廳服務不周,或是美容院頭髮剪壞,大不了埋怨兩句,下次不來光顧就是了。但是病人對於醫生所提供「服務」的期待,卻有時可輕如鴻毛,有時卻重於泰山,讓醫護人員非常,非常難以拿捏。
台灣的醫療品質在健保與各種制度壓榨之下,把醫生操的七葷八素是眾所皆知,甚至舉世聞名。也因此在看診的過程之中,最令我頭痛的是,要在短短五分鐘內,試著摸清楚家長的「期待」是什麼,然後另外花五分鐘替他安排適合的檢查與治療。如果我不幸猜錯了,之後的醫病關係就不會太美妙。
比如說孩子發燒生病,媽媽已經在家擔憂的心力交瘁,終於受不了帶孩子來到我的門診,被我說「沒什麼事,只是小病,回家回家」,家長肯定氣得大罵。這樣的病人最好是收住院,即便只是做些檢查,不執行什麼特別的治療,躺在醫院等孩子退燒,確定沒有任何危險再回家。另一種情況,如果有媽媽在家裡被長輩煩得要死,被逼著來看醫生,被我一說「沒什麼事,只是小病,回家回家」,反而高興地大吐怨氣:「我就說嘛!發燒沒什麼大不了的,長輩就愛大驚小怪!」回頭馬上臉書給我按一個讚。
你可能會說,何必瞎猜呢?問清楚講明白不就好了,我當然也這麼希望。可惜這世界上如果每個人溝通都如此順暢的話,就不會有離婚,也不需要法官了。醫病關係當中,你我的家庭背景,社經條件,居住環境,文化習俗都與天差地遠,導致雞同鴨講,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天天都在發生。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理解彼此的相法,做良好的溝通,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。
所以回到我一開始的疑惑:身為一位醫生,真的只需要「作自己,對得起良心」就好嗎?我相信台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醫生,在每天的診療過程中,絕對是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的。這良心來自於遵守醫療的執行面,該做的檢查要做,該手術的手術,然後看上帝要不要救這條命。
但這肯定是不足以被大眾接納為「醫者」的,也許四十年前還可以。現在的病人對醫生有種心裡上更深的「期待」,就像那女孩期待男孩的承諾一樣。你可以像我朋友一樣義正嚴詞的反駁,他說他沒有錯,更沒有欺騙,女孩要怎麼想他管不著,他問心無愧。但這世界就不是這樣運轉的,另一個人的情緒,依賴,思念,雖然只是存在他的腦海裡,但只要兩個人的生命有所交集,就很難這樣置身度外,總之這樣就是不對的。
然而這條期待的界線應該拉在哪裡?靠我這裡一點?還是靠你那裡一點?我不能將我的命都賣給病人,但也不能總是保持冷漠。家長的期待不應該被忽視,但也不全然的容易被滿足。醫病關係是這麼的耗費我的每一分思緒,比治療好一個小病人還要頭痛百倍。我多麼希望有更多的時間來思考,更多的時間來體會病人的期待,更多的時間來安慰他們,滿足他們的無助。但這離我們台灣的醫療環境,卻是如此的遙遠。
我只能祈求上帝,親自醫治他們的疾病與心靈,並且冀望讓他們能體諒我的渺小與有限。
套一句俗語說:Don’t blame the players, blame the game.
現職:馬偕紀念醫院小兒感染科主治醫師
經歷:馬偕紀念醫院小兒科住院醫師、總醫師、馬偕紀念醫院感染科研究員、小兒急救加護重症科主治醫師
專科醫師資格:小兒科專科醫師 、感染症專科醫師